辛德勇
“凿空”,这是个常用的词汇,也是个有“故事”的词语。现在比较权威一些的汉语词书,譬如《汉语大词典》对它的解释是:
1.开通道路。
2.凭空无据;穿凿。
显而易见,后者应是前者的引申,也就是从开通道路引申出“凭空无据”或“穿凿”的语义来。不管是随山刊木,还是浚川启航,都是实打实的事儿,怎么会引申出来个“凭空无据”或“穿凿”这样的意思来?这实在让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。
要想很好地理解这一语义产生的缘由,还是回到其原初词义那里去,看看所谓“开通道路”这一解释是怎么来的,其语出自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。
《大宛列传》记述张骞在汉武帝时期出使西域之后述云:
还到,拜为大行,列于九卿。岁余,卒。
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,归报其国,其国乃益重汉。其后岁余,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,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。然张骞凿空,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,以为质于外国,外国由此信之。
《史记》三家注中最早的一家、亦即刘宋裴骃的《史记集解》释此“凿空”之语曰:
苏林曰:“凿,开;空,通也。骞开通西域道。”
简而言之,“凿空”字面上的涵义即为“开通”,至于“开通”的对象是普通的“道路”还是具体的“西域道”或是其他什么东西,不过是随文释义而已,并不是“凿空”一语固有的涵义。
这种解释,通,还是不通?上下文顺着读过来,通是通了,但却并不一定符合“凿空”二字的本义。因为单纯看其构词形式,“凿空”更像是一个动宾结构,即“开”是动词,而“空”是“开”的宾语。
至唐人司马贞撰著《史记索隐》,又对“凿空”一词解释说:
谓西域险阨,本无道路,今凿空而通之也。
这“凿空而通之也”的表述,显示出在司马贞看来,“凿空”似不必理解为“开通”,更应该是我所说的一个动宾结构的词组。因为若是那样,他就应该说成“凿而通之也”,而不会是“凿空而通之”这样的说法。
明末汲古阁刻本《史记索隐》
稍微了解一些秦汉历史的人都知道,班固撰著的《汉书》习用了很多《史记》的内容。在《汉书》的《张骞传》中,叙及相关事项时也有同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大体相同的记载,前面引述的曹魏时人苏林的说法,原本就是出自苏林对《汉书·张骞传》的注解。不过唐人颜师古在引述苏林的说法之后,却又另外做出了自己的注解:
空,孔也。犹言始凿起孔穴也。故此下“当空道”,而《西域传》谓“孔道”也。
颜师古所说“此下‘当空道’”,即此《汉书·张骞传》下文所述“汉使乏绝,责怨,至相攻击。楼兰、姑师小国,当空道,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”云云事,而这个“空道”,似指《汉书·西域传》中如下文句:
初,武帝感张骞之言,甘心欲通大宛诸国,使者相望于道,一岁中多至十余辈。楼兰、姑师当道,苦之,攻劫汉使王恢等。
文中的“当道”正与《张骞传》的记载相对应,故颇疑当年颜师古所据《汉书》,乃是书作“当孔道”,不过今本已逸去“孔”字,所以颜氏才会在《张骞传》里做出上述注释。
不过即使《汉书·西域传》此处不做“孔道”,这篇书中也还另有“孔道”的记载:
出阳关,自近者始,曰婼羌。婼羌国王号去胡来王。去阳关千八百里,去长安六千三百里,辟在西南,不当孔道。
这“不当孔道”的说法,同《张骞传》的“当空道”文字结构完全相同,如颜师古所云,“空”、“孔”二字理当具有相同的语义。颜师古还具体注释《西域传》此语云:“孔道者,穿山险而为道,犹今言穴径耳。”
据此,“空”、“孔”皆犹言“穴”耳,张骞“凿空”亦犹言“凿孔”,用老百姓的大白话讲,也就是凿出个窟窿眼儿。
颜师古这种以“孔”当“空”的训释,在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中还可以找到有力的左证,即当汉武帝大举征伐大宛的时候:
宛王城中无井,皆汲城外流水。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。
这个“水空”之“空”,《史记集解》引刘宋时人徐广语释云:“空,一作‘穴’,盖以水荡败其城也。言‘空’者,令城中渴乏。”这个解释,实在不大得体,读之令人莫名其妙。《汉书·张骞传》亦叙及此事,乃依徐广所见别本,书作“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”,颜师古乃释之曰:
空,孔也。徙其城下水者,令从他道流,不迫其城也。空以穴其城者围而攻之,令作孔使穿穴也。……一曰:既徙其水,不令于城下流,而因其旧引水入城之孔,攻而穴之。
颜氏显然是把这个句子从中截断,分作两句,读作:“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,空以穴其城。”实则结合前述颜师古“空道”即“孔道”的注解,这里的“水空”二字理应连读为一词,意即“水孔”,而《汉书》取用“穴其城者”自较今本《史记》作“空其城者”为宜。盖《大宛列传》所述,乃谓移开城墙下引水入城的孔道,再进一步拓展这一孔道而攻城。这样,两相印证,足以进一步证成前说。
其实“空”作“孔”义解之,在《史记》中还有更为突出的例证,这就是《五帝本纪》记舜帝之父瞽叟欲加害其身的故事:
后瞽叟又使舜穿井,舜穿井为匿空旁出。舜既入深,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,舜从匿空出,去。瞽叟、象喜,以舜为已死。
这里所说“匿空”,唐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释云:“言舜潜匿穿孔旁,从他井而出也。”所说虽然不够清楚,但将“空”字解作“孔”义应该是明确无疑的。清人方苞疏释《史记》这一记载,称太史公乃谓“舜于井中为可以自匿之空,而其空旁通可出也”(见方氏《史记注补正》),这样的“旁通可出”之“空”当然就是个“孔道”。所以,准确地讲,“匿空”应即“暗孔”。《五帝本纪》乃谓舜在水井侧壁上掏挖暗孔旁出,当乃父填埋井口时由此逃逸。
约清乾隆年间刻本方苞《史记注补正》
另外,众所熟知的“空穴来风”这一成语,其原初语义,也是“孔穴来风”。 宋玉《风赋》句云:“枳句来巢,空穴来风,其所托者然,则风气殊焉。”清胡绍煐《文选笺证》卷一五释云:
注善曰:“庄子曰‘空阅来风’。司马彪曰‘门户孔空,风善从之’。”段氏玉裁曰:“古‘阅’、‘穴’通,‘空’、‘穴’重叠字,‘空穴’即‘孔穴’,《老子》‘闭其门、塞其兑’,‘兑’即‘阅’之省假借字也。”绍煐按:古皆以“空”为“孔”。《说文》:“孔,窍也。”
这等于从更广阔的视角,也更有力度地印证了把张骞“凿空”解作“凿孔”的合理性。
又《周礼·冬官·考工记》“轮人”条记云:“凿深二寸有半,下直二枚,凿端一枚。”东汉大儒郑玄注:“凿深对为五寸,是以不伤达常也。下直二枚者,凿空下正而上低二分也。其弓菑则挠之,平剡其下二分而内之,欲令盖之尊终平不蒙挠也。端,内题也。”郑玄注中的“凿空”,同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的“凿空”乃是同一语义,亦即“凿孔”之意。唐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为此“凿空”之“空”注音曰:“空,音孔。”由此可以进一步证明,张骞“凿空”不过“凿孔”之意而已,而且“空”字的发音,本当作上声,读与“孔”同。
进一步分析“空”字这一语义的由来,我们可以看到,凡从“工”之字,原本多有“孔”义。例如,古时车毂内外口间用以穿轴的铁圈,被称作“釭”,其形正作圆孔之状。或许有人会觉得我这想法颇有“波者水之皮”的野狐禅味道,不过近人沈兼士著《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》一文(见《沈兼士学术论文集》),即着力阐述此等声符的表意作用。沈兼士先生是研究文字训诂的大家,《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》是他的一篇力作,窃以为还是值得治史者一读的。
海昏侯墓出土釭灯(据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、首都博物馆编《五色炫曜——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》)
由此车釭之义引申,有所谓“釭灯”,西汉海昏侯刘贺的墓室里就出土过这种东西。大家看一看这釭灯的形状,就会很容易明白,其“釭”字之义,乃缘于两侧的导烟细管,而这管中自是一孔之地。
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“肛门”,也与“工”字这一语义有关,甚至有人以为它也是源自车釭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篇末唐张守节《正义》述之曰:
肛门重十二两,大八寸,径二寸太半,长二尺八寸,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。肛,釭也。言其处似车釭,故曰釭门。
不管这说法是不是符合语词生成的次序,但肛门同车釭以及釭灯上的导烟之管明显都以一孔之态而相似相通。想到这儿,可以形象地说,张骞“凿空”也就等于给汉武帝的大汉帝国凿出个朝向西北的孔。
至于那个“凭空无据”或“穿凿”之义,更真的不知是从何说起。在我看来,它只能是“凭空无据”地“穿凿”而来——这样解说、这样用的人,一定是把“凿空”的“空”字理解成“空虚”、“空豁”,也就是啥也没有的“空荡荡”的意思了。
责任编辑:臧继贤
校对:施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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